《在N城读“园林”》获第四届泼先生奖“剧本写作奖”,奖金八千元。这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戏剧剧本,就像作者周功钊在获奖辞所说,这是一个宇宙园林的剧场:“小说的阅读更接近于一次包含了多种现实层面的书面语言“活动”,她借用了现实可触的事物,是在梳理、分析,同时也是在创作,并从中获得一种新的体验。”
在N城读“园林”
ReadingGardensinCityN
周功钊
哦,夜晚!使人愉悦的黑暗!
对我而言,
你就是内心欢乐的信号,你是苦恼解脱的结。
在旷野的寂静之中,在一座读书石头的迷城里,
闪烁的繁星,突然放亮的灯火。
你就是自由女神的灯火。
——波德莱尔《恶之花》
“虽处山林,而斯园结构之精,不让城市”
——童寯《江南园林志》
L城
我已故的曾祖和我说过,每个中国城市除了自己官方的称呼外,都有一个和自然相关的名字。我出生的L城[“L城”这个名字是在年开始被使用的]被称为“园林城市”,这里所有园林的兴造相传都参照了明代造园大师否道人的造园名著《园牧》。曾祖在我幼时就一直讲述这套在康乾盛世后便销声匿迹的古著中的故事,我除了“围石迷之则为园”一句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过去由园林(据说每个城市都有三百六十五座)编织成的那些城市逐渐被现代的钢筋水泥所取代,许多的园林的名字被篡改,格局也被改得不尽相同。但是L城仍保留南宋的园林城市布局,当地居民依靠城中那块刻印在石碑上的地图,已经将城市千年的草木亭榭、河道陆路转变成了日常记忆的一部分。
N城的纸质地图
我以建筑师的身份完成了L城的改建后不久,收到了一封信函,它来自两年前倒闭的“思潮出版社”的老编辑(她曾经帮我完成过书稿的出版)。她将我引荐到N城的“园林城市”计划中。信函中除了几页用公文纸打印出来的关于城市改造的任务书外,还附带了一张宣纸信笺,竖向撰写的小楷字显得格外神秘:“將她從方殿華的迷宮帶回園林城市”。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城市计划和所谓的“方殿華”,但是通过随信附带的行程单,我确定这并不是一次玩笑。我努力回忆那为数不多的几次造访,N城对于我来说未免有点陌生,虽然她距离L城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然而我并不清楚他们曾有着相同的名字。
信封中附有一幅N城的纸质地图,它并不像那种百科全书般的地图,我甚至没有办法依靠符号和信息要素寻找具体的地方。图面只存在各种色阶和大小的绿色圆圈图案的重复叠加,交叠之处的暗面中分散地用小楷标下的各种名称“江宁、金陵、建康、建邺、白下、升州、秣陵、集庆、应天、南京、天京”(它们或许都是N城过去的名字)以及这些内容的绘制者“L城G君”。图底重叠繁密(颤抖和未相交的线条让人觉得这份地图似乎并没有完成)的墨线圈画着各自围合的区域,并填充了不同类别的绿色,这种胶印树脂油墨覆盖了原有图底的文字和注释(上面提到的那些名称都是写在油墨之上),显然这是在底本上重新绘制的。作者在地图硬纸框裱的右侧处用细小的勾线笔留下了如下的提示,“每一次经历的园林,都是前面园林回忆的组合”。
我首先想到了曾祖的那句话,便开始慢慢寻觅到了后面几篇所提到的地方,这些有关N城的园林片段没有办法确定是否能与地图上的名字吻合,我只能使用虚拟语态来回答你们读到这些短篇后对其所在地方的提问,我甚至觉得这些叙述可以出现在许多你们熟悉的地方,甚至是现代建筑中。园林的潘多拉考验着我们的记忆而不只是辨识。
篇一:石草词园
这座园林过去的名字叫做“海石园”,园林里数不尽的石头是最早让我产生了迷失错觉的物件。正如我们阅读经过翻译过的异国诗,词语的误读胜过本初的意境。(异于文化)诗的文本分析与(异于城市)园林山石造型的随性有些许相似。散落堆放的石头(如海一般)无法成为假山,所以你根本无法看全其貌,不自觉地对视野中的石头进行计数。每一个石头和手掌差不多,你可以估量它们的尺寸,甚至是整个园林的大小。
这种和L城一样、出产于太湖流域的石头,经过长时间的冲刷的内核已经中空,它注定需要被别的事物所填充。风无意间将院墙之外的花草种子带到石窝中绽放,自然在空洞的词汇中创造了新的词汇,石草已然又是一片园林,石头的细节再次堆砌出无穷的词汇,它是名词也是动词[“石”的谐音产生了许多“变体诗”——如“石氏饲狮史”,所以口语描述的时候会发生很多意外的联想]。你无需缩小自己的比例,或许当重新对这个词语发音后,便可以进入这个无限类比的游戏(诗显然很难做到这点)。
篇二:结语园
历史上的有志之士总希望将生命投入到象征永恒的自然,即将谈到的这个园林和死亡有关。它的主人,明代的君王选择了N城东面的一座山来作为人生结语[晚明的文人祁彪佳便是选择在自家私园“寓园”投井自尽]。辛酉年,年迈的君王找到全国最聪明和能干的工匠来为自己这座生后园林的最后一百米见方空地(其北侧便是用于埋葬的后山)的建设提提意见。待了一天场地的匠人次日便和君王说到,“您的来世光线将在午时的甬道中(终)延绵。”
匠人呈现了用于建造的地盘图。和中轴线其他建筑一样,这处最后通向山林的空间是一座门楼建筑,其体量之大足以忘记背山的存在。这位精通视觉的匠人有意识地将门楼南侧的广场略向北侧倾斜向下,所以从南部的松柏甬道来到广场后,便看不见那个位于上万块城墙砖垒砌的巨大门楼基座中间的拱门入口(整个基座甚至要比顶部木构楼阁还要高出两倍以上)。
“您将会走进那个无梁殿构造的入口,超过三十度的台阶是您最后的攀升;您背着南向的光线,昏暗的环境中只能看到前方点滴的亮光,停歇时您将会觉得这个出口越来越明显。您每一次的步伐将在这个全用城墙砖砌筑而成的拱顶里发生四次回音;您还能从回音中听到夹杂着的、不断重复的喃喃细语,它们述说着您一生的丰功伟绩。当话语停止后,您便能顷刻间遗忘过去的昏暗,看见代表您的那座山野。”
君王已经沉浸在对匠人叙述的想象中,过了许久才问道,“当我回望过去会是怎么样的情境呢?”工匠不假思索地说,“您将会看到南面反射上来的光线已经照亮了那个通道。”君王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反复翻看这份图纸——最后的布景,他或许已经明白这次倾听将是这处园林最后一次的造访。
城市的图案
我一直在意附件中的“方殿華”,直到我在地图右下角发现了如下提款,“戊戌年冬月十四,方殿華(LouisGaillard,.12)”,从其鹅毛笔蓝黑色的墨迹可以看出,它应该是这幅地图的底本。我在《明清历史纪要》的“人物志”第项词条找到了这位法国传教士的名字[我在L城的光绪方志的“地理志”中找到了相同的名字,这个同为第项的词条解释为,“法国传教士在方家所建之山林。”我对这个词条的可信度保持怀疑,所以并没有继续考证。L城的官方地方志汇集中唯独没有收录光绪年号的一册],其中记录了他对L城石刻地图的描绘,并附上了这幅底本地图的四分之一大小的图片,但是仍能看出其在明代传教士利玛窦地理术[传教士利玛窦带来的西方书籍中有一本由文艺复兴建筑师帕拉第奥所写的《建筑四书》,其中第二书,第十二章中收录了阿尔伯蒂的一句话,“城市一如它所展现的那样,就像是一个大房子,相反的,乡村住宅就像是一个小的城市”]和科学计里画方影响下,与传统方志地图所呈现的不同,复杂标识符号和事无巨细的城市图案俨然是一处迷宫。
N城在民国十六年实行了“首都计划”,美国设计师亨利·K·墨菲[HenryKillamMurphy,-,美国建筑师,完成了燕京大学校区。是中国古典建筑复兴思潮的代表人]将早已影响西方的霍华德“园林城市”(GardenCity)理念[GardenCity,也翻译为花园城市,是由英国建筑师艾比尼泽·霍华德提出]慢慢将这个城市的陈年外痂剥离开,城市的东侧在计划中得到了开放(东侧原先皇宫的封闭布局转变成了中心放射状)。我站在高楼林立的N城,他们遵循着新的城市附言:“这类复杂城市(上海、东京、首尔)的新事物已经在重要性或规模上远超过旧事物”[RemKoolhaas,DeliriousNewYork]。这个城市的工匠已经不再会使用毛笔,景观工程师已经不再关心树的年龄。几近与文化脱节的园林已然成为N城的迷你中央公园以及可以直接感知的奇观图案(spectacle)[Spectacle,来自于居依·德波的《景观社会》中的“景观”一词,我在这里称之为奇观,为的是避免将“景观”一词联想到真正的传统园林]。
篇三:古围园
我询问N城最年长的老人,“该城最大的园林在哪里?”老人回答说,“城墙围合的城市是最宽广也是最高的园林。”在这个极富空间感的描述中,城墙是“園”(园)字拆解出的首要“围合”要素,即《康熙字典》中的古围字“口”,地图中绿色交接处的墨线表达了这个边界的位置。
N城的城墙有大部分是重新建造起来的,当经济的力量冲破了实体边界后,文化后知后觉的堡垒才开始被意识到只有用“记忆”才能进行弥补。城市的尺度让我对这个边界失去了判断能力(建筑和汽车在空间的高低两级上都遮挡了你惯常的视野),从城墙的两侧已经无法看出园林的内外,它与*治无关,文化符号催化并制造了你的记忆。
利玛窦曾向充满好奇的葡萄牙官员这样描述这座伟大的明代城墙,“如果两个人从城的相反两个方向骑马相对而行,要用一整天时间才能遇到”。城墙并非能用图纸上横平竖直的线条和精确的数据来表达,我只能用双脚丈量老人所说的“广”和“高”。当城墙遇到自然山体时,工匠自然地选择让步,他们通过观察地形地貌来决定砌筑的方式:在两侧向外倾斜梯形的基础上,顺应山形在水平向弯折。这种现在依靠计算机的“参数”,早已在明代工匠手中完成。他们可以根据(垂直向)所用砖的数量,判断城墙将永远是整个城市园林中最高的建筑。
园林城市的决策者决定纳山一角于内,希望城内之人不会忘记自然的表情。工匠处理每一块砖和山石的关系:他们是画家,在乎色彩搭配,笔意气连;他们是工程师,将自然用几何显现。他们将自己看成诗人,将名字题写在城墙之上。
篇四:砖画园
我足足走了三十五公里长,才阅读完城墙的篇章,其上不同的字迹(出现了许多的简体字写法)题写着它们的年代、地域以及匠人的姓名。如果将这些砖分以颜色标记的话,我们便能看出隐藏的历史形态:作坊的地域分布或是家族势力的强弱。这篇超过数百万字的鸿篇巨著基本上都在最为惨烈的自然和人为灾难中保存了下来[从这方面来看,中国建筑史的编写或许应将木头和砖石分开叙述]。
砖类的技术自然也被明锐的画匠所